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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8章 一點牽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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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將軍是位命途多舛的老軍閥,人生總是大起大落。如今他又一次從低谷中爬了上來,便示威似的連著舉行了幾場宴會,也沒有什麽明確的名目,純粹只是為了熱鬧。越熱鬧越好,要熱鬧個花團錦簇、烈火烹油出來!

如將軍所願,沈公館內人滿為患,沈家兒女各自由著性子向外發請柬邀朋友,所以賓客們各有來歷,各色鹹備,別有一種熱烈氣氛。葉雪山和金鶴亭進了公館,全程都由沈家二姑爺陪同。沈家二姑爺二十多歲不到三十,生著白生生的面孔和毛茸茸的睫毛,特別漂亮和氣,在沈將軍面前,比少爺們更得人意。可惜人無完人,他的確是有著繡花枕頭的傾向,自詡是個商人,然而從未做過一樁正經買賣。

亂哄哄的吃過一頓晚宴,葉雪山聽說花園裏會舉行露天跳舞會,正好自己穿的又是西裝,就想過去湊湊熱鬧。然而沈家二姑爺和金鶴亭卻是一起搖頭,不許他去。於是他很隨和的聽了話,隨著一群朋友們自去玩笑。

沈公館特別開辟了一層樓作為吸煙之處,沈將軍常年的躺在煙榻上思索如何東山再起,導致天長日久養成習慣,不扶著煙槍不能談大事。煙室共有寬寬敞敞的好幾間,內中陳設華麗,永遠繚繞著一股子上等鴉片的氣味,對於癮君子來講,此處真堪稱是洞天福地了。

葉雪山今天純粹是來消遣,吸過幾口之後,感覺滋味平平常常,便推開煙槍坐了起來。沈家二姑爺歪在一旁,見狀便是笑問:“怎麽不躺了?”

葉雪山閉上眼睛,懶洋洋的一笑:“吸足了就成,仔細被煙熏黑了臉。”

榻上眾人全加起來,也沒他一個人黑。所以此言一出,大家就一起笑了個東倒西歪。葉雪山也是笑,一邊笑一邊讓仆人擰了把熱毛巾過來,用力擦了把臉。而沈家二姑爺雖然不知道他這理論是否真實,但見他是真的不肯再躺,就讓他到隔壁幹凈屋子裏去歇。

隔壁屋子也是煙室,不過沒人進來,煙榻上面平平坦坦,十分陰涼。葉雪山脫了西裝上衣,身上登時爽快的降了溫度。回頭看看房門,他約莫著隔壁熱鬧,此地不能有人再來,就擡手扯了領結,又把束在褲腰裏面的襯衫下擺也扯了出來。掀起襯衫露出腰腹,他很愜意的晾了晾身上熱汗,然後一屁股坐上煙榻,彎腰脫了皮鞋。

側身蜷腿躺好了,他一閉眼睛就是騰雲駕霧,整晚的疲憊從關關節節裏發散出來,那種輕松簡直無法言喻。淡而無味的嘆了口氣,他咂了咂嘴,想弄點零食嚼著解悶,然而屋子是空屋子,起身叫人又麻煩。百無聊賴的摸出煙盒,他給自己點了根煙,松松的叼在嘴上,有一搭無一搭的吸著玩。不想剛吸了兩口,忽聽身後房門一響,卻是有人走了進來。

頗為不滿的一皺眉頭,葉雪山立刻把手中香煙放在了面前的賽銀煙盒上,閉了眼睛想要裝睡——這個時候,他真是沒心思也沒精力去談笑風生了;如果來者是個陌生人,沒話可說,更是尷尬。

與此同時,顧雄飛帶著淡淡的酒意坐上煙榻,心中慶幸自己總算找到一片凈土。眼角餘光掃到煙榻一側那個蜷縮著的背影,他放輕了動作,又想這人偷著跑來此地睡覺,倒也可算是自己的知音。脫鞋擡腿爬上煙榻,他忍無可忍的打了一個酒嗝,然後像只巨大的走獸一般,仰面朝天也躺下了。

房內清冷的空氣被打破了,他源源不斷的散發著酒氣和熱量。沈將軍在後花園的亭子裏單設了一席,專門招待身邊親近的晚輩們。旁人想要得到沈將軍的青睞,非得舍生忘死的表現出無限忠心才行,可是顧雄飛托了顧老爺子的福,生下來就是沈將軍的世侄,天然的就要喚沈將軍一聲伯父。在沈將軍面前是如此,在段將軍面前也是如此,他是顧老爺子的兒子,他繼承了父親的人脈。

沈將軍在席上興致很高,領著頭的痛飲,晚輩們見狀,也隨之放開了量。沈家幾位少爺都是酒桶,席散之後還能健步如飛的去跳舞;他可是有點支撐不住了,非得找個僻靜地方醒醒酒不可。

慢慢伸展開修長沈重的胳膊腿兒,顧雄飛斜了眼睛又去窺視身邊背影。背影是陌生的,瘦削至極,而且有個黝黑的細脖子。顧雄飛放了心,當即沒遮沒掩的張嘴打了個大哈欠,打完哈欠自己揉了揉嘴角,感覺自己剛才險些把嘴撕開。

這回他是舒服透了。無欲無求的閉上眼睛,他有心睡上一覺。眼前一黑,耳朵就變得敏銳起來。身邊不遠處的呼吸聲音起起伏伏,熟悉的會讓人產生錯覺。顧雄飛聽得久了,忍不住就要睜眼扭頭去看,看過一眼放了心,因為對方的確只是個黑瘦黑瘦的陌生人;無緣無故的又看了第二眼,他忽然發現對方的短頭發亂得很有章法,是一種自己看慣了的亂。

汗濕的皮膚上面忽然豎起一層汗毛,他的心也瞬間提了起來。大睜著眼睛轉向上方,他盯著天花板怔了半晌,然後仿佛受驚一樣,緩緩的扭頭又望了過去。

房內光線暗淡,如果不開電燈的話,那就無論如何不能確定。他想要欠身過去細瞧,然而一動就是眩暈。肯定是酒勁上來了,他想,酒勁是個賊,趁虛而入。

小心翼翼的轉身挪向那個背影,他也變成了賊。挪到一定的距離了,他以手撐床欠起了身,險伶伶的從上方俯視了葉雪山的側影。滾熱的鼻息撲上葉雪山的面頰,葉雪山不安的閉著眼睛,不知道自己是繼續裝睡下去,還是趁機驚醒過來。

熱氣持續的吹拂著,葉雪山等了片刻,決定還是驚醒。睡眼朦朧的擡起頭,他對著顧雄飛的面孔看了片刻,然後面無表情的躺了回去。

一切都是出乎意料,一切都是不合情理,簡直荒謬的讓人不知從何說起。葉雪山反常的鎮定下來,甚至伸手把擺在煙盒上的香煙重新送進了嘴裏,香煙居然還沒熄滅,輕輕吸上一口,能夠噴出淡淡的煙霧。

他是沈靜了,顧雄飛也有一種夢游般的不真實感。垂下來的一只手無意間碰到了葉雪山的後腰,指尖有了粗糙堅硬的觸感。他茫茫然的以為那是一塊汙泥,所以就下意識的摳了一指頭。

指尖隨即黏膩起來,他低頭一瞧,發現自己摳下的是一片暗紅血痂——只有指頂大,裏面皮肉沒長好,血痂還是薄薄的。

血痂一落,傷口立刻滲出了鮮血,不算多,然而匯聚成了一滴一滴,順著後腰往下淌。顧雄飛不假思索的坐直了身體,掏出手帕去擦鮮血。手帕是嶄新的,漿硬潔凈,沒輕沒重的蹭過血淋淋的嫩肉。葉雪山一動不動的叼著香煙,疼得身體都繃緊了,然而依舊不肯出聲。

他不想再見顧雄飛,他想顧雄飛大概也是一樣;只是小小的一點皮肉傷牽絆了雙方。牙齒暗暗咬斷香煙,他正要起身離去,不想顧雄飛忽然開了口,帶著一點輕蔑:“這是什麽病?”

葉雪山被他問楞了,隨即反應過來,他默默的攥緊了拳頭——難道顧雄飛以為他染上了楊梅大瘡?

顧雄飛的確是以為他染了病生了瘡,厭惡的幾乎想要嘔吐。酒意不知何時退下去了,他擰著眉毛瞪著眼睛,鼻梁上面縱起一道道細紋,仿佛是在認真的處置一堆大糞。鮮血總是止不住,他最後只好把手帕厚厚疊起,然後用力堵上傷口。

堵上了,還不能松手。手帕是雪白的,越發襯得周圍皮膚黯黑。顧雄飛已經有大半年沒有得到過他的音信,想不出這個素來白皙的混賬東西怎麽會黑到了這般地步。煙土生意最有得賺,不至於閑下半年就窮成黑瘦,其中必是另有個緣故,什麽緣故呢?他懶得問。

自從那天清晨葉雪山逃離賀宅開始,他對這個混賬東西就徹底失望了。純粹的失望,純粹的沮喪,他並不是詩情畫意的人,頑皮學生口中所謂的“失戀”,於他也像天方夜譚。他只是想要盡快把葉雪山忘掉,對於不可救藥的惡劣貨色,他真是連想都懶得想!

然而血還在流,他放不下手。漠然的、不情願的望向葉雪山,他看到對方瘦得下巴尖削,嘴唇上沾著幾縷細細的煙絲。下巴一尖,葉雪山憑空的像了狐貍,真真正正是“沒個人樣”了。

手帕粘在了傷口上,鮮血洇透過來,是銅板大的一塊紅。到底是不是臟病引出的瘡,他沒見過,但就是感覺很像,因為臟病是下流的,葉雪山也是下流的,兩者正好相配。再次把目光投向對方,他留意到了葉雪山的手。葉雪山的手也黑成了細瘦的爪子,人是一動不動如同死了,爪子卻是攥成了拳頭,仿佛隨時預備著一躍而起發動進攻。

正當此時,房門忽然開了。

金鶴亭探頭進來,影影綽綽的見榻上一躺一坐有兩個人,就未語先笑,同時環顧左右,開了電燈。

對著顧雄飛又微笑著一點頭,他一眼看清了粘在葉雪山腰上的血手帕,就走上前來,驚奇的“喲”了一聲,隨即俯身一掀他的襯衫下擺:“兄弟,怎麽又掛彩了?”

一瞬間的工夫,顧雄飛看清了葉雪山滿背的新舊傷痕。而葉雪山一翻身坐起來,一邊伸腿下地,一邊伸手抓過了自己的西裝上衣:“你們躺夠了?”

金鶴亭翹起拇指向窗外一指:“老王前半個小時就走了,專為回家準備局面。梭哈,玩不玩?”

葉雪山低頭潦草系好鞋帶,然後拎著上衣直起了腰:“當然玩。”

說完這話,他率先邁步向外走去,一邊走一邊抖開上衣穿了上。金鶴亭眼看那條血手帕還垂在他的屁股上,正要提醒,可因自己是流氓中的紳士,所以開口之前又搶時間對顧雄飛說了一聲“再會”。

顧雄飛坐在煙榻上,一派氣定神閑。他已經決定不再為了個混蛋勞心費力,不值得,沒必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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